朝鲜前线,我给巴金当向导
戴雪霞口述 侯炳茂整理
(一)
1952年初春,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,布满各式各样掩体和防空洞的大山坳里,仍覆盖着难以融化的厚厚积雪。敌人又发动了灭绝人性的细菌战。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:作家巴金到朝鲜前线了,要到西线指挥部十九兵团来。
真没想到,就在巴金到达我们的驻地当晚,兵团文工团张文苑团长找我谈话说:“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,去照顾巴金同志,他要在兵部停留几日,你给他做个向导。因为在冰雪覆盖的大山沟里,隐蔽着掩体和防空洞,是很容易迷路的。要注意他们的安全,千万不能出事!”我真是又惊又喜,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作家哩,况且还是那么有名的作家。
第二天,团长带我来到巴金住的防空洞。洞依山而凿,有粗树干支撑顶部,洞口有树枝和木板钉成的门扇,要弯腰低头进洞,靠山墙用树桩支起一张床铺。进去后,我愣住啦,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中等身材、面庞清秀、戴着一副近视眼镜、穿着一身棉军装的普普通通的志愿军干部。团长介绍说:“这位是小霞同志,她是我们文工团最小的团员,今年15岁。您有什么事需要联络可以告诉她。”巴金微微憨笑着朝我点了点头。
我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暖壶里是否有水。因为在严冬和初春,凉水是冰冷刺骨的。巴金慢腾腾地用四川话说:“有水,没关系嘛。”他的平易近人,很快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。我告诉他要注意安全,白天有敌机轮番轰炸,不能轻易外出,以免暴露目标,晚上要挡好灯光。山上经常有特务打信号弹,我们的战士搜山,常搜出敌机投放的降落伞和电台。巴金仔细地听着,不时点头示意。
(二)
翌日,我便陪巴金到各处去访谈。每到一个掩体和防空洞,见到干部、战士,他都是那样的兴奋和喜悦。访谈时,他用笔迅速记录。很快我们熟悉了,巴金让我在他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名字――戴雪霞。他在一旁认真地看着,然后轻声地问:“为什么年纪这么小就参军?”我迟疑了一下,直率地告诉他,因家境不好没钱上学,1949年我们家乡宁夏银川刚解放,13岁的我和11岁的弟弟就一块参军了。巴金察觉我有点心酸,于是就问:“常给家里写信吗?”我摇头:“不经常。”他很快转了话题:“你们到前线怎么给战士演出啊?”这话触动了我,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:
在山坡上、防空洞里都可以演,我们自己背演出服装、道具,穿丛林、爬山、走崎岖小道,冬季气温低于-20℃,手生冻疮用纱布包着,演出时面部涂油彩化妆。节目都是短小精悍、宣传歌颂战斗中的英雄事迹、鼓舞战士斗志的。我为战士跳舞唱歌,还说快板。有一次正在大山沟里的树林演出时,忽然数架“油挑子”(F86)猛地向山沟俯冲下来,机翼闪电般擦山而过,发出嘶吼的怪声,霎时硝烟冲天,尘土似巨浪卷起,大家原地卧倒隐蔽。此时,只见我们的高射炮手唰的一声调转炮头,直冲敌机的方向发射,激烈的轰鸣过后,一架敌机在远处冒烟啦,其余几架一溜烟地逃跑了!片刻的寂静中,突然爆发雷鸣般高喊胜利的欢呼声。大家情绪激昂,继续为战士演出。
巴老聚精会神地听着,用笔记着,看到我激动的表情不禁问了一句:“你害怕吗?”我自信地说:“和大家在一起,炸弹、机枪是打不倒我们的!”
(三)
兵团指挥部要为慰问团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同时也是欢送会,欢迎他们到兵部来,同时欢送他们奔赴前沿阵地去。
这天晚上,杨得志司令员、李志民政委、陈先瑞主任和机关同志们都来了,掩体内挤得满满的。我们文工团表演了许多精彩的小节目,同志们像过大年似的高兴。我坐在巴金身边,杨司令过来指着我沾满了油渍的棉军装对巴金说:“小霞的爸爸是卖油条的,你看弄得满身是油。”转过头来又对我说:“别怕,你陪巴金跳舞。”惹得我们都笑了。我真的要请巴金跳舞啦,否则就算没完成任务。我直立在巴金面前,等他站起来,他让我坐在他身边,小声说:“我真不会跳舞,真的!”这时,我也不再难为他了。他像对待孩子一样递给我一块糖。我觉得他像父亲一样慈祥,心里甜甜的。晚会最后请巴金讲话,他不善言辞,但他热爱每一个英雄儿女,全场静静地听他朗诵他赞美志愿军的一首诗,字字浸润我们的心。最后他抑制着激动的感情,用微微颤抖的四川话说了一句:“你们是最――最可爱的人!”顷刻,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,大家热泪盈眶……
会后,我们分别奔赴前沿阵地。我和另外两位同志到了六十三军最前沿防御阵地,我亲眼见到战士们利用夜间袭击敌人地堡,寸土不让地坚守阵地。战士张有才在歼敌负伤后与战友失去联系的情况下,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回来,满腿是血,他的英雄事迹在阵地传颂。这时我想起巴老说的“每一名志愿军都是最可爱的人”,我把张有才的事迹编成快板,在阵地演出中说唱宣传。我是舞蹈演员,尽管阵地掩体低矮窄小,但只要能容下几个人的地方我都给战士们跳舞,近一个月不间断演出。这年,我被文工团评为优秀团员并荣立三等功。
5月下旬,我们在开城又见面了。我们文工团去参加兵团组织的文艺会演,巴金也从阵地回到开城。一见面他便告诉我:“小林(他的女儿)来信,给志愿军大哥哥写了一封慰问信。”我一听高兴极了。5月26日那天,他亲自把小林的信拿给我们看,他是那么兴致勃勃,为女儿能给我们写信而感到欣慰。我们都被感动了,那年小林才6岁多,刚上小学。
后来知道,巴金从1952年3月16日过江,至秋季10月才返回祖国,历时半年多,他跑遍了西线指挥部所有的重要阵地,深入到班、排、连前沿坑道战壕和普通战士中,与英雄功臣促膝谈心,那年他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。1953年7月27日,朝鲜刚停战,他第二次入朝再次深入战场生活,直到1954年元旦才返回祖国。
整理者后记:
我和戴雪霞大姐都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共和国老兵。老战友见面,谈得最多的就是战地往事。我被巴金这种置身前线体验生活的精神深深感动,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写出像《团圆》这样感人的作品。戴大姐告诉我,巴金曾跟她说过:“你是我采访过的印象最深的文工团员。”
戴大姐最后还给我看了她至今保存的巴金老人写给她(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时)的一封信:
雪霞同志:
信收到了,我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说您不在,我住在武康路113号,离学院不远,您有空欢迎您到家里坐坐。我的女儿小林现在巨鹿路《上海文艺》工作,她是戏剧学院六八届的毕业生。
祝好!
李芾甘
三十夜
短短一封信,充满真挚、热情和善良。巴金老人没忘记抗美援朝前线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向导。